深水区

人义ONLY

[Repost/育良中心]百年身

越人歌:

假如高老师成功下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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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育良最后的处分是党内警告。

侯亮平很不服气。

“老师您就不会良心不安?罪名都让高小凤赵瑞龙他们担了,他们进去了,您还是清清白白的政法委书记。”他咬着清清白白几个字的重音,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嘲讽来。

高育良却仿佛没听出来,又或者听出来了却并不在意,“高小凤是不会进去的。她怀孕了,允许监视居住。”

侯亮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高育良于是又补充,“不是我的。”

老师从还有些发愣的学生身边走过,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又半途放下了,“她让我给她出主意,我让她要个孩子。亮平啊,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的语气像是轻描淡写,又像是若有所失。

确实结束了。

赵瑞龙这个公子哥儿最后终于聪明了一回,没把高育良供出来。

办案的所有人都知道高育良和山水集团之间绝不清白。他和吴慧芬离婚,娶了高小凤,又在事发前半个月迅速离婚,净身出户,傻子才看不出这里头的问题。

可就是没法把他弄进去。高育良的文件做得很漂亮,唯一有大问题的美食城也是钻了当年政策的漏洞,谈不上滥用职权。所有人都挫败又恼火,侯亮平尤甚,因此口头上也格外不饶人。他对高育良这个老师感觉无比复杂,从前的敬仰,一直以来的亲近,和发现真相之后的阵痛,对贪污腐败的痛恨,真真是五味陈杂。

离开汉东之前他并没有再去老师家拜访,倒是高育良特意来了机场送他。

老师和学生相对无言,知情人士纷纷回避。

“老师特意来嘲笑我呢?”侯亮平现在开口就带刺,仿佛李达康第二。

高育良毫不介意,他定定地看了侯亮平一会儿,“亮平,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你要相信这点。”

“老师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侯亮平嘲弄地一笑,“您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脆弱到从此就心灰意冷。就是以后千万不能低估了腐败分子的狡猾,谢谢您给我上了这一课。”

他夹枪带棒,高育良却看上去倍感欣慰,“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语气格外真诚,直把侯亮平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高育良也没有更多要说的了,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侯亮平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忽然觉得老师的背影看上去竟然有些落寞。

*

高育良变了。

李达康对此感觉最为明显。要说从前高育良是笑里藏刀,深不可测,现在就是温文尔雅,心如止水。

祁同伟的死,赵春来父子的锒铛入狱和新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整顿几乎瓦解了汉东所有的官场山头,秘书帮、汉大帮都不复存在。

即便如此,李达康也没料到高育良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彻底。

田国富在会议上提过两次干部的历史问题,沙瑞金跟着敲打,都担心高育良暗地里扯后腿,毕竟,注定要去政协养老的人没什么后顾之忧,谁也不知道高育良有没有抱着“我不舒服也不能让你们舒服了”的心思。

然而高育良诚恳道歉,积极配合,丝毫看不出难堪和怨怼。

李达康在会上提意见,要搞经济建设,要改革城市规划,要大胆创新,他也不发表反对意见,反而微笑着点头。有些会上的弯弯绕绕李达康没弄明白,高育良会后拦住他淡淡地提上两句,又拿着水杯踱远了。

到最后李达康自己都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想了想终于买了点水果,高育良生日那天拎着上门了。

来开门的是高育良,看见他有点惊讶。

“李省长。”

李达康觉得尴尬,还有点排斥这个称呼。

“育良书记,生日快乐啊。”他干笑了两声。

高育良把他请进家里,水果放在台几上,自己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两杯果汁。

他出来的时候李达康正盯着缩在沙发里,面无表情的吴慧芬看,高育良轻轻摇了摇头,两人拿着果汁朝后面走。

“育良书记,你们不是离婚了吗?”走到高育良那个小花圃的时候李达康忍不住问。

“慧芬有轻度抑郁症。”高育良拿起壶,给盆栽浇水。

李达康怕是少有的,当真把高小凤和高育良的事情当做个人生活作风问题的人了,从头到尾他都不怎么相信高育良有贪污嫌疑,赵东来给他汇报的时候他也没觉得高育良划清界限的问题有什么不对。

他这是以己度人,高育良不是他,哪有那么无辜。

可即便是李达康,听到吴慧芬的情况的时候也讷讷地没说话。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高育良的花圃愈发郁郁葱葱了,李达康看他站在一片葱翠里,恍惚之间还是当年那个和他在美国谈天说地的高育良。

“达康,我其实一直很欣赏你。”高育良说。

“我知道。”李达康不会不知道这点,高育良和他之间微妙的政治平衡的形成,基本上依赖于高育良这边的想法,李达康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项目规划,城市建设,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也很佩服你。”

这李达康就不知道了,“你,佩服我?”

高育良看着他有点得意又有点好奇的表情,那张脸上的喜怒哀乐一如既往的直白,和在美国,在吕州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想李达康是不懂人情世故吗?是不明白妥协的好处吗?都不是。李达康只是活得坦荡,活得坚定。高育良全都做不到。论坦荡,他早已泥足深陷,论坚定,当年他有过政治理想,然而赵立春一手胡萝卜加大棒他就妥协了,可李达康呢?用愈挫愈勇来形容怕是丝毫都不过分。

“我还羡慕你。”这句话他说的真心实意。

“育良书记,你今天可劲夸我,是有什么目的啊?”李达康眯眼抱臂打量着高育良。

“我能有什么目的,真心夸你呢。”

一晃这么多年,高育良似乎终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学者,能再和李达康心平气和地交流。

于是他们当真心平气和地聊了很多,在高育良支持某件事的时候,他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交流者和合作者。

李达康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些莫名遗憾,他想,假如在吕州的时候,假如更早一些,高育良也能这么支持自己的话。

到底没有如果。

李达康在门口脱掉鞋套,最后看了一眼屋内。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吴慧芬依然坐在沙发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披着灰色外套,面无表情地盯着阳光照不到的地板。

*

吴慧芬的抑郁症发作的很突然。

赵立春入狱后的某个早晨她忽然地坐在椅子上,低头木讷讷地不说一句话,高育良怎么问都不开口,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

把人送到医院,诊断是抑郁症。

“您看过您夫人的病例吗?”

高育良摇头,医生用一种极其责备的眼神看着他,“她三年前就有轻度抑郁症了。”

高育良陪护了整整三天,吴慧芬的情况才好转过来。

“高老师,我没事了。”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开口。

“生病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说?”

吴慧芬看着他,眼神复杂而痛苦,她忽然一笑,“需要向您汇报吗,高老师?”

他们并不是夫妻。

高育良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高小凤。办理离婚手续的事情赵瑞龙和高小琴都毫不知情,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安然离婚。

“高老师,我们好聚好散,我不纠缠您,您也帮帮我和姐姐。”高小凤的眼睛还是红的,她当然哭过,高育良见她哭过很多次,她和吴慧芬不一样,不够内敛,还感情丰富。但她此刻站在他面前,条理清晰地说着话,手中握着自己唯一筹码的模样,竟让高育良觉得像极了吴慧芬。

这到底是高小琴的妹妹,他想。

他对吴慧芬和高小凤分别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事到如今这也不那么重要了,左右他一个都对不起。

话又说回来到如今他又对得起谁呢?一个个算下来,侯亮平,陈海,吴慧芬,高小凤,赵立春,哪怕是祁同伟,他到底也放了手。往大了说,他这么多年对得起党和人民,又对得起当年那个满怀抱负的自己吗?

思来想去,唯有苦笑。

世上事,种下因,就别怨得了果。

吴慧芬没搬出去,他们两离婚的事也没传扬出去。一切一如既往,除了吴慧芬的抑郁症时不时会发病。

发病之后的吴慧芬很安静,但她的安静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特别是每到高育良的生日或是两人结婚纪念日这种特殊的日子她都必然陷入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里。于是高育良就给她泡上一杯茶,陪她坐着,一点点回想当初,他们怎么相知相识,吴慧芬是怎么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才子,开始为他洗手作羹汤的。高育良把那些压在角落里,箱子底的大学里的旧书,经年的信件一件件拿出来翻阅,无意回避也不曾遗忘。阳光正好的校园和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这些远去很久的音符又飘荡在耳旁,因为悠长的时光而显得模糊,却更添一层朦胧的美。

吴慧芬年轻时候为他写过诗,唱过歌,在教师节的时候红着脸送过贺卡。

小小的樱色信笺上,簪花小楷,字句工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高育良从故纸堆里抬起头,他的前妻低头坐在那里,沧桑而疲惫。

“我也年轻过。”他记起来吴慧芬这么说过,语调里满是压抑的痛苦。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应的?

“能不能不要说了。”

*

高育良开始承包家务,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他退下来之后愈发清闲,并在清闲里感觉出让人窒息的恐慌来。

所以更加闲不下来,不但花圃被打理地郁郁葱葱,家里的活也都一手承包了。

吴慧芬发病的日子固然全是他做,平时还算正常的时候他也赶着去做。

吴慧芬也不拦着他,还常常支使他。看到高育良手忙脚乱的时候她就笑起来,“高老师,您还有做不来的?”

她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骄傲让她不会歇斯底里也表现不来怨愤刻毒,至多这样温和地发泄内心一直以来的积郁。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像是封冻已久的冰面慢慢融出一线裂痕。

吴慧芬的情绪一点点好转起来,她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希望和与之等同的痛苦。

有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高育良给她披上外套的时候吴惠芬抬起头来,“高老师,”她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忏悔吗?”

高育良愣了一下,放在吴惠芬肩头的手顿住了。

“是。”

“我要是不原谅呢?”

高育良没说话,吴慧芬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忽然笑了,“你也没指望我会原谅你,是吗?”

避无可避,高育良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育良,从前多好啊。”吴慧芬轻轻地叹道。她第一次在高育良面前不带怨气而是满怀憧憬地提起他们的当年。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从大学里的零零总总到高小凤,赵立春,祁同伟,侯亮平,小林老师。像是重看一遍过去的人生,如何走到了今天。

累了,倦了,恨不动也爱不动了,谁对谁错明明白白,拉拉扯扯不肯放手,终于能有这么心平气和又丢盔卸甲的一个晚上。

于是他们没有各回各的房间,手牵着手,靠着对方的肩膀,在沙发上睡着了。

*

最后一次情感失控是在复婚那天的晚上。

高育良把早饭端上桌,在两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开口,“慧芬,我们把证领回来吧。”

吴慧芬握着勺子的手抖了一下,“好啊,我今天上午没课。”又继续喝粥。

平静的像是议论今天该买什么菜。

等真的再次把结婚证拿回来,高育良轻声说,“收起来吧。”

吴慧芬攥着那两本红本子,忽然弯下腰去,失声痛哭。

高育良蹲在她旁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

*

政协没有什么工作,高育良有时候觉得贤内助这个角色掉了个个,他帮着吴慧芬做课件,查资料,写论文。

偶尔李达康还会拜访,高育良从来不求他办事,不怕他也不会敷衍他,于是他也乐得和高育良聊聊工作,听听意见。

除此之外,拾花弄草,跑步健身,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倒也充实。

直到吴慧芬去世。

她躺在床上,高育良坐在床边。

她说,“高老师,我还是不想放过你,下辈子也不想。”

高育良握着她冰凉的手,“那就别放过。”

吴慧芬又说,“如果还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觉得很吃亏。下辈子你做女人,我做男人,我要让你知道,我做男人样样都不比你差,还一定比你专一。”

高育良苦笑,“好。”

吴慧芬就笑了,她笑得像个十七八岁那年初见高育良的那个娇羞少女,“高老师,高老师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弱下去,最后化成一声模糊的叹息——“育良…”

高育良等了很久,她没有再醒过来。

*

女儿芳芳回来参加了自己母亲的葬礼。

父女二人沉默地拿回了吴慧芬的骨灰盒,一路无话,而屋子里摆上了黑白的遗照。

太长时间的分离让他们之间变得疏离,高育良离开学校,芳芳去往美国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大部分时候是吴慧芬在中间维系着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

高育良带她去吃了火锅。他记得芳芳从前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去吃火锅,芳芳不能吃辣,又偏喜欢试鸳鸯锅里头的辣汤,说要和爸爸吃一样的味道,吴慧芬就笑着舀出来一碗高汤,先给她涮一遍。

高育良提起这事,芳芳也笑了。

“我小时候这么缠人啊。”

话匣子从这里打开,她兴致勃勃地开始和高育良聊起小时候的事情,高育良笑着听。

直到女儿忽然有些感慨,“我妈中间有几年,变得特别冷漠,电话说不了几句就挂。我那时候是真怀念以前那个妈妈。”

高育良在这时候开始觉得,回忆也能锋锐如刀。

“这事怨我。”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哪能怨你啊爸,再说,妈一直夸你呢。”

“这事真怨我。”

芳芳就笑了,她像看老小孩儿一样看着高育良,一副你说的都对的表情,“放心吧,我也没有怪我妈的意思。” 

芳芳问他要不要去美国,怕他老来寂寞无人作陪。

高育良拒绝了,寂寞也是自找的。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李达康和他在美国进修的时候说的话,“美国再好,我们是要回去建设新中国的,一定把中国,建设的比美国更好。”

那时候他跟着叫了一声好,两人碰了一杯,庆祝终于把锅买回来,吃上了一顿热乎乎的中国菜。

到头来这句话,他居然还没忘。

*

芳芳走了之后,日子变得更清闲,更孤单。

从前那些不愿去想的,不堪回首的,夜夜入梦,也再没有吴慧芬半夜披衣起夜轻声安慰他。

高育良睡不着的时候,心烦意乱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练字。

一开始练“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练“我亦飘零久,到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练“十年生死两茫茫”,血淋淋地恨不得把自己剖开。

他从前不喜欢也不会草书,那段时间却下笔都是狂草。

后来就安定一点了,行书几行,抄抄好了歌,练练明清散文,吴慧芬走后,她的第一个生日,高育良坐在桌前写项脊轩志,抄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亲手所植,今已亭亭如矣”一句,不知不觉怔愣许久。

最后终于回归他一贯来的正楷,一笔一画公正的像是当年黑板上的粉笔字,整整一部刑法,抄了半年有余。

*

李达康来找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对着那部刑法啧啧称奇,说能拿去收藏了。

他这个省长再过两年也要退下来了,一时间竟然有数不清的话要讲。

两个孤家寡人,天南地北地喝酒闲聊。

李达康说,老高你这也太冷清了,不是桃李满天下吗怎么我来的时候一个学生都没见着过。

高育良给他倒上酒,说早就都断了来往。

李达康问,为什么呀。

高育良说,我当年教他们知法懂法爱法,正义凛然。如今自己知法犯法,钻法律的漏洞,践踏学生的信仰,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

李达康于是点点头转移了话题。

转而说如今汉东省的发展,说未来的发展计划,说自己就要退了这里不放心那里不放心,又说退下来之后怕是闲不下来,老高你给我出出主意这退休生活要怎么过?还有我这为国家工作了半辈子,到老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也真是有点不是滋味。

高育良说你李省长这个性子怕不是要学了陈岩石,做个第二检察院。又说你李达康在这给我装,如今汉东发展这么好,走在街上看着这些都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心里还不是美滋滋,有什么不是滋味的?

李达康喝得微醺,笑得得意,还有点傻乎乎地去拍高育良的肩膀。

高育良心里一句话转了半天终究没说出来。

他想我这么些年为什么单单没和你断了来往,你李达康性子直,不计较固然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一看见你,就想起当年那个壮怀激烈的自己来,要是当年守住了没下水,又会如何。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如今茫然四顾,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平生所愿,尽皆遗憾,满目荒凉。

*

酒至半酣,门铃响起来。

高育良喝得有点多了,起身晃了晃,才扶着脑袋去开门。

侯亮平站在门外头。

这个七八年不曾和他有过来往的学生站在门口,捧着一束鲜花。

他看起来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沧桑沉稳的气度,不那么像是只飞扬跳脱的猴子了,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清澈。

“高老师,”他看着高育良,从他满头的白发到更加苍老的面容,语调出乎意料的温和包容,“我来看您了。”

高育良的声音忽然颤抖而哽咽起来。

“亮平同学,”他说,“谢谢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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