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穿过泥沼（苦闷小说）
沙瑞金乘坐的旅行车从岩台市金山县茶叶专业合作社缓缓驶出。车载了临时向导毛娅，以及省农办和环保部门的同志。几箱加工好的新茶和桶装水重重包围之中，藏着一位小白秘书。
沙瑞金的声音回响在车厢：“‘青山绿水可以发财’，话虽然朴素，道理却说得明白。沿途我看到不少邻市和省城来的私家车，都是往县里景区的方向去。金山的生态优势，慢慢树起来啦。”
毛娅语调欢快：“是啊，城里人都慕名进村，拿塑料桶接山里的泉水，带回家泡茶喝。农民自己炒的茶，卖得可快啦！”
沙瑞金微微笑了，抬起瓷盖吹走热气，无声抿一口新茶：
“嗯，本地茶叶品牌可以再打大一点，打响一点，让茶农多赚一点，幸福一点。”
车里的几位同志纷纷附和。沙瑞金又针对细节嘱咐几句，摆摆手解散小会，大家各自休息。毛娅攀住沙瑞金座椅的靠背，意犹未尽地说：
“当初老易去了道口县，王大路下海，李达康留在金山把路修完，山上山下、水库田园都串联起来。李达康鼓励大伙靠山吃山，一边种茶一边种山，说是学的什么，日本经验？老家人开始不认，有胆大的先吃螃蟹，成了万元户，再后来全村刮起一阵风，种茶种菜又种树，挨家比谁的树长得最快最粗最茂盛……”
清脆明快的语声中，沙瑞金睡着了。他梦见李达康把东海打捞的螃蟹腿竖起来埋进土里，浇了一壶山泉水，地里长出绿色的GDP和金色的HDI（人文发展指数），兵士似的列队奔跑……
他睁开眼，看见小白温厚的脸。白秘书说：“沙书记，马上进吕州了。”
沙瑞金望向窗外，高速收费站前有个人影看起来格外眼熟。省农办的同志叩了叩窗：“那不是省委常委李达康书记吗？”
沙瑞金说：“他怎么来了？”
省环保厅的同志比较了解情况：“沙书记，京州市环保局长调到吕州做代市长，李达康书记这是亲自过来送吧。”
沙瑞金有了印象：“哦，就是那个当年和李达康一起在林城潘安湖搞开发区的主任。上回开会安排他到吕州，重点给污染项目摘帽。”
“是啊，这位同志治污经验十分丰富。李达康肯放出老将亲赴吕州，想必吕州月牙湖‘身在湖中不见湖’的历史将永远成为历史，不复重演。”
“哎，别唱高调。李达康做过吕州市长，故地重游，也是可以理解的。”沙瑞金示意司机减速，“让李达康上车。”
旅行车慢慢停下，车门滑开，李达康和小金秘书一前一后钻了进来。
“达康同志，”沙瑞金招呼道，“你来做什么？”
李达康比比划划，把省环保厅同志“送爱将到岗”的猜测印证了一遍。然后他说：“人送到市府安顿下来，我正要赶回京州，不料出了点岔子，我们的车在附近抛锚了。”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笑容不变，同时见缝插针狠狠剜了小金一眼。沙瑞金点点头：“哦，那叫小金留下来找人修车。你别干站着，穷耽误时间，跟我们进吕州走一走看一看，取取经？”
小金鼻子皱着，塌着肩。李达康看了看自己的秘书：“行，沙书记，我随你走。小金，站直！司机打电话叫了维修，你跟着我，明天上午生态市建设成果表彰会，提前做做功课！”小金答应着，被线牵引着似的走向白秘书，落座。李达康见沙瑞金和毛娅身边的座位都空着，挠了挠头。毛娅笑着说：“李达康，这儿有位子，过来坐。”
沙瑞金没有表态。李达康便坐过去，和毛娅两个客客气气地说话。沙瑞金杯里的茶凉了，小白给他续上。沙瑞金举着杯盖说：“达康同志，金山的好茶，你离开太久，已经喝不惯了吧？”
毛娅也说：“尝尝看？我炒的。”
李达康抬起手，小金得了信号，正要把携带水杯里的残茶倒进塑料袋，换成新茶；沙瑞金隔着座椅把手边的瓷杯递上，指着杯沿：“你喝这边。”
李达康推辞一下接过来，小饮一口，鼻翼扇动：“这茶，一点都没变。”
毛娅附和道：“人也没变，你和老易又在一个班子工作了，多有缘哪！”
李达康依旧客客气气的，缄口不提旧事，不说金山也不说欧阳。沙瑞金发话了：“达康同志，你坐过来，把杯子给我。”
李达康忙不迭照做，填补了沙瑞金身旁的空缺。沙瑞金深深看他一眼：“易学x找你谈话了？”李达康说：“是，说我架空他。”
沙瑞金问：“你架空了吗？”
李达康笑：“哪能啊？纪委工作又不是产业升级，要‘腾笼换鸟’，没事我架空他干什么？不过沙书记，懒政不允许，太勤快也容易出问题。下面该干的活儿，老易和年轻人抢着干，这不乱套了吗？”
“哦，对。‘猎狐’行动督导指挥，你派了京州纪委副书记当联络员，办得不错。”沙瑞金赞许道，“易学x之前在吕州主持工作，用很短的时间带动了一大批民营企业创新飞跃，京钢改制你让他上手指挥、落实安置，从效果来看，是把精钢用在了锋刃。但他毕竟是京州纪委书记。用人用得太自由，日后容易反弹。”他批评人的时候把话音压低，精准地敲打李达康的脊梁。李达康笑容有一瞬凝在了脸上，片刻后又恢复活力，他连声道：“是是是，沙书记，在其位谋其政，您批评得对。”
沙瑞金又让他喝茶。趁李达康嘴不得空，沙瑞金插话进来：“架空要不得，僭越一样要不得，易学x的问题，我让国富同志找他谈。你的问题，同志们也都反映过了。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李达康差点没噎着。他平复一下，坐直了身，把瓷杯搁在桌面放稳当。
“赵瑞龙的两亿环保基金，怎么用，”他郑重道，“新来的代市长同志赴任途中征询我的意见。我提议作为环境生态财政转移支付的一部分，补偿区域受损生态，进一步扩大月牙湖畔生态农业规模，带动市场活力，解决利益补偿。当然，吕州的事，有吕州的干部负责，我无权过问，就和您单独汇报一下。”
沙瑞金饶有兴味地看李达康：“嗯，该给你点个赞。”
李达康夸张摆手：“别别别，沙书记，谢谢您的茶水，谢谢毛娅。等走完吕州取了经，我带您和省里的同志钻弄堂、跑巷子、吃小吃，听吕州百姓闲话民生、唠唠家常……”
沙瑞金主持全省工作后，常到下面市县调研。他喜欢搞一些颇具个人风格的即兴环节，短暂融入当地普通人的生活。这在汉东干部队伍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李达康忽出这么一席话，是为了迎合“楚王好细腰”、“后主好纤足”的不正之风，还是当真故地重游，触景而发？沙瑞金的戒心没有松懈，李达康和他坐得这么近，那洁白羽毛底下的质地和颜色，他还尚未看透。